2014年的一个夏夜,湘潭,离齐白石纪念馆几百米的地方,一间老汽水厂改成的艺术馆里,王奇志指引我看墙上的一幅画。
墙有四面,三面都挂满了别人的画,只有一面空着,头顶的射灯开了,映出一幅大画。好像放电影的礼堂,周边都暗了,只有一块银幕在演戏。画面上,葵花簇拥,枝叶交织,密不透风,只在三五处露出不规则的小洞,有鸟儿伸直了脖颈努力往外看。两边被处理成一片晦暗,与中间的夹金叠翠形成鲜明对比,满幅均有重重的黑影作背景。我看见黑暗,也看见无比灿烂的阳光;我看见樊笼,也看见挣脱樊笼的努力;我看见生命盛开时的辉煌,也看见季节轮替后的衰败。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准确描述自己的感受。那一幅画,让我的内心充满不安。
奇志说:给取个名字吧!
我如实相告:我还没看懂。
一个月后,这一幅葵花被冠以《梦中葵园》参加了第十二届全国美展。
看不懂,其实就是我这些年来对奇志作品的真实感受。不仅仅是这一幅葵花。
奇志小我好几岁。22年前,他和两位死党骑行半个中国,我曾到韶山送行。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,我的目光里满是艳羡。两个月后,当三张黑不溜秋的脸迎面而来时,我已经把他们当英雄般崇拜了。后来,奇志赠我一方印,至今尚在贴身的抽屉里,宝贝似的藏着掖着。这22年间,我真的记不起我和他曾经说过什么话,只记住了他的少言与脸部刚健有力的轮廓线。
奇志第一次入选全国书展时刚满19岁,是当时中国书协年龄最小的会员。不知道这个记录后来是否被破掉。一度漂泊的奇志,现在已是体制中人,身为齐白石纪念馆副馆长,对外交往越来越频繁,但依旧少言;我与他的交往不少,但我对他的作品依旧有些看不懂。这种熟悉的陌生,真的让我不安。
奇志的画充满着常人难以觉察的诡异。
一是线条诡异。奇志的画给人的第一印象是骨架奇特。所谓“骨法用笔”,就是强调采用书法用笔,奇志最是迷恋。奇志画画,必先画线条,且不同向的线条居多。那线条的结转、笔划的枯瘦、用墨的浓淡,全凭书法感觉。线条相互交织扭结在一起,形成一个诡异的樊笼。线条并不一定粗壮,如山里的藤条,曼妙而坚韧,任你如何用力拉扯,牢不可破。
二是物象诡异。奇志是个注重写生的画家,半数时间在外面。即便是写生得来的作品,那物象经他一改造,花已不是花,鸟已不是鸟,越来越不像原本模样,渐渐被抽象成一组神态符号。他笔下的花草树木,你难以分辨出具体种类,但一定奇特、好看,并且嗅得到香气;他笔下的各种鸟儿,你难以叫出名来,但从神态和叫声里,可以分得清鸟儿的情绪,愤怒、恐惧或者悠闲。花非花,却是所有花;鸟非鸟,却是所有鸟。这便是他对物象改造的功夫。
三是层次诡异。传统的中国画,太讲究远近、深浅、层次,奇志偏偏反其道而行之,把不同远近的景物放在一个平面上。好比摄影中大光圈的使用,为了突出主体,把多余的背景统统虚化,或者故意过度曝光,留下纯的白。层次上的大胆删减,让主体表现更加突出和单纯,视觉上更具装饰性。这种颠覆,至今在业界存有争议的声音,奇志并不太在意,嘴上“有道理有道理”地敷衍着,实际上依旧我行我素。
四是构图诡异。中国人的布局谋篇,历来讲究胸有成竹,下笔如有神。奇志偏偏说自己作画胸无成竹,但下笔一定不能犹豫,大可信马由缰。因为脱离了具象的束缚,那线条的走向、长短以及扭转的形态都是自由的,没有了老套路,少了拘泥,笔下就鲜活起来。
五是题材诡异。对当下生活有意无意的逃避,是中国画的一大缺陷。尤其是花鸟画,大多局限在花好月圆、家国和谐以及生活中的小情趣等题材范围,缺乏多样化的描摹和深度探究。奇志的花鸟画绝无古意,更无世俗的迎合,而是选取向日葵、石榴、山果果等具有强烈生命特征的自然题材,反复描摹,恣意组合,对生命进行多角度的探究。有鲜艳,也有衰败;有束缚,也有挣脱;有喜悦和悠闲,也有愤怒与紧张。他的花鸟画,因此而厚重,更接近生命的真实。
中国画绵延至今,洋洋大观,流派纷呈,技法成熟,我以为既是资源,也是负累,要么淹没在传统之中,要么迷失在左突右窜中,要么独辟蹊径完成自我救赎,别无出路。尤其细分到花鸟画,奇志站立之处,不必移步就闻得到大师的鼻息,三步之内就摸得到老人的长须,五步之内就听得见前辈撂下的狠话:像我者死,学我者生!奇志啊,如何扎根于传统之上完成自我救赎?我的内心依旧不安。
半个月前,在齐白石纪念馆的画室内,我和奇志有过一次难得的叙谈。我问他答,依旧少言,但对他作品的揣度得到不少印证。现场作画时,我看见他的脸部轮廓依旧刚健有力,目光沉静有神,嘴角偶而轻轻提起,露出诡异的微笑,似乎有阴谋。
突然想起一部老电影——《肖申克的救赎》:高富帅的年轻银行家安迪,用17年的时间,在典狱长和看守们的眼皮底下,偷挖了一条暗道,通过错综复杂的下水道成功越狱,并以匪夷所思的精准算计,洗清冤情,惩恶扬善,最后完成自我救赎。
奇志的画里总有一只或者几只鸟,从樊笼里努力伸出头来,头部鼓胀,脖颈梗直,如发情的性感小弟。
那部老电影里有一句经典旁白:有些鸟儿天生是关不住的,因为她们的羽毛太绚丽了。
奇志就是那样一只鸟儿。只是我不知道鸟儿何时会飞起来。有一天,在那座粉墙黛瓦的南方院落上空,天生绚丽羽毛的鸟儿,会划着优雅的弧线,自由地飞翔。
2015年10月21日于资水河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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